"凡事都有定期,天下萬務都有定時。生有時,死有時。栽種有時,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。"(聖經傳道書)
在紐約上班,不只是被惡老闆欺負而已。有好長一段時間,我接了一個療養院牙醫的工作,我的老闆不是哪家私人診所的不速軌醫生,而是紐約市政府。由於紐約政府對於療養院的補助十分闊綽,又外加人口老化是當今的趨勢之一,因此紐約市的療養院體系,從某一方面來說,是一個不明顯的龐大利潤系統。只要病人進入療養院的那一刻開始,所有的醫療團隊就會從頭到腳進行所有的會診,包括一般的身體檢查,我所負責的牙科檢查,把病人嘴裡的每顆牙都數好並做紀錄,也要確定沒有隨時可能會爆炸的發炎狀況、腳科Podiatry也會另外請醫師來幫病人剪指甲(附註:在美國,腳科並不隸屬於一般醫生Medical Doctor底下的系統,而是另外要在大學畢業之後念四年的課程),別小看這剪指甲這簡單的動作,在名義上是防止病人有指甲內生的狀況,但實際上,這項服務,喔不,是"防禦性治療"能為療養院多賺一些銀子,何樂而不為?當然更別提心靈層面的服務,比如心理諮商、社工等等。但重點是,只要是病人本身財產低於某個界線,被核准過,剛剛上述的所有服務,就全都是政府買單。
在療養院當牙醫是一個奇特的經驗。撇開那些因為附近短期入住療養院的復健病人不算,在這裡長住的病人隸屬一共有三大種:天生殘疾型、靠近天堂型、以及天有不測風雲型。
天生殘疾型
顧名思義,可能是染色體出了問題、可能是少一種重要的蛋白質,但是你一看就知道,他不可能正常的在這個社會上生存,一生都得仰賴他人的照顧維生。很多時候這些孩子的出生,代表父母必須永遠的割捨,因為無法支付如此艱巨的照顧,因此不得不把牠們放到療養院來。就某些角度來說,我認為他們反倒是療養院裡幸運的一群,很多時候他們整天就是憨憨地傻笑,或是唱那不成調的曲兒,可他們卻不用去面對這殘酷的人情冷暖、險惡的世間遊戲。但在這裡也看到許多現實的父母,可能那一輩子也不來看他們,等同遺棄狀態,一直等到他們真的去天堂之後才來辦手續。好在但他們並不知曉,所以也不會難過。
靠近天堂型
這類型的病人可說是走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,他們通常有種慢性病正在慢慢侵蝕他們的身體,自己也知道會在這裡度過餘生。之前提到美國子女把父母接到家裡住的實屬少數,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,最不脫累家人的方式還是住進療養院。越往樓層越高的病人,越仰賴周遭的機器來維生,也離天堂越近(但由於他們所有的餵食都來自於機器,這類的病人反到嘴巴裡乾淨的很,沒有任何一顆蛀牙)。到最上層的病人通常他們嘴巴張至O型,有時甚至連意識都不太清楚,基本上就是等待最後那一天的到來。
天有不測風雲型
這類型我個人認為也是最辛苦的一群,他們因為命運開的玩笑而住進這裡。可能意外發生之前都還是過著光鮮亮麗的人生,但因為一場災難而必須在這裡度過後半生。他們大部分意識清楚,離真正死亡的日期還有好長一段時間,但很多時候殘酷的現實,會讓他們巴不得那一天早點到來。可能因為車禍而終身殘廢、可能因為槍傷而從此臥床不起,憤怒、難受、甚至是絕望常常是他們對生命的態度。不過我也注意到,通常越多家人朋友所關心的病人,心理和生理上的恢復都比那些從來沒有訪客的病人來的強。
在美國的療養院當牙醫,和私人診所對比,有著極其強大的反差。如果說私人診所是個衝個不停的賺錢機器,二十分鐘得當作四十分鐘來用,那麼療養院則是相反,一個充滿著樹懶員工與慢效率,並且在這裡工作絕對不會有高血壓的地方。缺點是牙醫助理連X光片子都不會拍,薪水比私人診所低許多,但優點卻是在這裡維持身心健康,而且政府的支票永遠都不會跳票,根本就是牙醫版本的公務員職務。
久而久之,我也慢慢和一些病人變成朋友。因為病人量真的不多,在查完房之後,通常也有時間和他們攀談,聽他們的故事,也是在這裡我看到人類的堅忍性情與生命力。我遇到因為車禍而坐輪椅的安琪,她的神經受損,整日都被神經痛所纏擾。可她卻是我見過最溫柔,最替人著想的人,永遠有著一本聖經在她的腿上,也從來沒有對任何身邊的人大小聲。她告訴我她是幸福的,因為她有著家人不離不棄的愛,晨昏定省,晴空下雨,每天一定會看到她老公和小孩的身影。
另外還有也是坐輪椅的病人歐姆,一個略微肥胖,而且講話有些諷刺的人。但在跟他混熟之後,他帶我到他的病房,給我看了他親手繪製的十幾幅畫。我看著從高山流水、到黃昏日落的美景,讓我以為我身在專業的畫廊裡。他說他原本畫著好玩,就這樣一筆一筆畫出興趣來。我在那堅強嘴硬的外表,看到一顆柔軟又纖細的內心。
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,大概是全身癱瘓,眼珠子卻轉動的泰勒。我第一次進泰勒的病房,就看到大大的紙板上寫了"I am not stupid!"(我並不笨),差點笑翻了我。泰勒受過高等教育,在發生意外之前非常喜歡看書。後來雖說必須一輩子癱瘓,身上肌肉完全不能動,可眼珠子卻可以轉動。也因此他和家人研發出一套語言溝通方式,比如Yes就是眨眼一下,No 就是不眨眼。他的房間裡也放著一套又一套的有聲書,從現代科幻小說到古典名著都有。每天不停的播放讓他聽著,代替他以前的閱讀。他或許癱瘓,但他的大腦沒有停止運轉,有時也會要求來訪的家人幫他放上新聞,好和世界大事接軌。
對我來說,療養院是個與世隔絕的象牙塔,用他的步調和齒輪,慢速的轉動著。在病榻前,鮮少病人後悔自己這一生沒多賺一些錢、沒多衝一些業績、沒多爭取那個爬上高峰的機會,反倒更多的,是感歎沒多一些時間和愛的人相處,多花一些時間抱抱女兒。但我認為療養院教我最多的,並不是做多少假牙或拔多少牙齒,而是了解到生命氣息的薄弱與時間的珍貴。越靠近天堂,也或許,才更知道甚麼才是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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