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城市小牙醫---我的小胖老闆

這篇不寫旅遊，寫寫我的正職，牙醫。

很多人聽到我在美國當牙醫，第一印象就是光鮮亮麗，穿著整套名牌套裝，外加Jimmy Choo 的靴子走在第五大道上。然後，診所一定是有設計師打造過，有個落地窗面對中央公園和紐約的市景這樣。殊不知，這其實就跟慾望城市有著幸福美滿的結局一樣，是好萊塢打造出來的樣板，跟現實生活差了十萬八千里遠。


剛畢業時找工作很頭痛，因為紐約的牙醫多，選擇量多，大多的診所都要求要有兩三年經歷。寄了十幾份履歷等回應，找了又找，碰壁又碰壁，蜿蜒的繞一大圈，終於找到一份距離家門不遠，剛好就在紐約新中國城法拉聖裡面的工作。

那時面試時很緊張，老闆劈哩啪啦說一大堆診所簡介，最後只問一句
“你…會不會講中文?”
“會會會! 聽說讀寫都會” (我點頭如搗蒜，為了工作，就算他要我一邊背唐詩一邊洗牙我也甘願。)
“好，你考慮一下，想要這份工作就email告訴我們。”

就這樣，我拿到我的第一份工作。

法拉盛是紐約新興的中國城，大多以強國移民者為主，那裏的房價光是我待的四年就翻了一倍。高樓大廈不停地蓋，據說強國建商都是用whole cash 買下大片土地，房價從來沒有下跌過。而強國的移民過來美國，幾乎90%全都做現金生意，領的是現金，用的也是現金。現金交易的好處是，可以不用報稅給美國政府。因為稅報得少，所以這些人就可以申請低收入補助，醫療保險福利全部政府供給，甚至還給你消費券去買菜買牛奶。我就看過餐廳老闆，賺得只會比我多好幾倍，還是有辦法拿到低收入的保險，然後用這些免費保險來洗牙。

而這些拿低收入的保險的強國大哥大姊，全部就成了我的衣食父母。

我的老闆是個長得很像小胖的中年大叔，就想像小胖禿頭戴眼鏡的樣子，大概就跟我老闆差不多。老闆娘是個精打細算的強國人，身材跟老闆剛好相反，骨感修長，銳利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閃閃發亮，隨時都可以看透人。他們倆只能說是天生絕配，冷血無情，嗜錢如命的搶錢高手。老闆是個好牙醫，至少他在同行裡面，我可以摸著良心這麼說。能教我們的技巧，老闆都一一傳授，毫不保留。而因為老闆專做強國移民的生意，也就是說他病患客源保證讓他財源廣進。我們就算過，他一年診所的所得最起碼兩百萬美金。你一定認為診所是高級的地方，金碧輝煌。

錯！那間診所裡面，幾乎每間房間都沒有窗戶，除了一間房間有一個小小的，大概A4的紙張大小的窗戶之外，其他地方全都是只有牆壁（真心覺得如果當初發生火災，一定所有人都被鎖在裡面。）光禿禿的牆壁，放著泛黃的海報，就是我們的看診間。我們每天就對著牆壁沒日沒夜的工作。我告訴我老公，我就像是魔戒裡面的半獸人，在像個牢房一般的地方日以繼夜的工作，整天就給薩魯曼賺錢。

破舊也就算了，這裡還可以被稱之動物園。紐約的基本動物全部都看過，小指大的蒼蠅我們可是司空見慣，而蟑螂也是我們洗手槽的鄰居。最經典的，是我有一次在看一位山東大嬸時，忽然發現眼角餘光有一個小黑影跑過去。我還沒來的及反應是怎麼一回事，那名嗓音頗大的山東大嬸就 大聲說，

“唉呀 醫生! 你看! 有老鼠...＂ 那鼠字還沒念完，又有另外一隻黑影閃過跑去愛相隨。
“唉呀 醫生! 您看!又是另外一隻耶！＂沒錯，此時耳邊閃過 “兩隻老鼠兩隻老鼠跑得快” 的改編旋律，但我要怎麼回應病人呢? 事實上，我非常想尖叫，我想咆哮，我想開罵老闆夫妻檔，賺那麼多錢捨不得用，也捨不得請人維持診所的清潔，診間就是診所的門面，現在連病人都看到老鼠是怎樣 ? 一堆錢堆在銀行能吃嗎? 花一點小小的費用整頓診所有那麼難嗎?

但我什麼都沒説，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，我當時奴性還很重，只能很唯唯諾諾的跟病人說，”喔對呀! 是老鼠沒錯!＂彷彿在牙醫診所裡看到老鼠是非常正常的事情，見怪不怪，事情大條的程度跟鼻屎一樣大。

由於是第一份工作，基於我們亞洲人文化 “忍一時風平浪靜”的原則，我以為，很多事情只要忍過就沒事了。包括，應該是每兩個禮拜給的薪水，老闆娘是兩個月才給一次。而她整天在診所裡，對所有的人頤指氣使，使喚來使喚去，叫前檯小姐去接小孩，叫助理小姐去掃廁所，然後又因為她很愛吃，怎麼吃都吃不胖，整天在診所裡就是吃東西+使喚人+吃東西+使喚人 這樣無限循環下去。(曾經她還因為吃得太起勁，飯粒噴到地上，叫助理小姐幫她撿起來。) 我很想知道，她這麼多時間吃東西，為什麼在員工跟他要薪水的時候都推說太忙太忙。拿吃東西的時間去核對薪水不是很好嗎? 但我總是想，算了，這是第一份工作，也許每個老闆都這樣，又或許，也許他們會改變，他們會變更好。

再來，由於我們身為半獸人就是要在又小又窄的空間工作，所以我們醫生要吃飯的時候，通常就是拿個小板凳坐在前台後面。 重點是那個小板凳你要坐好，要平衡自己，因為那板凳的裂痕非常大，隨時都可能讓你跌倒在地上。你說，那買張好一點的板凳呀! No no no ，老闆娘哪捨得花這個小錢？還是多練練腹肌學會平衡自己比較重要。病人也都很習慣，來前台報到時會看到幾個醫生蹲坐在地上圍成一圈狼狽地吃扒飯。

老闆娘除了捨不得花錢之外，也很堅持要我們替她多賺錢。一天排的十幾個病人，通常會被老闆娘硬塞到二十幾個 。而且她塞都是塞可以賺錢的長手術，像抽神經或是做牙套之類的。明明應該六點下班，我們都常常做到八點多。甚至，也因此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（蹲在地上扒兩口飯就得起來去看下一個病人了）。她也常在病人身上動手腳，可以保險比較好的病人偷偷挪給老闆，保險比較差的病人塞給我們。而且，他們出國旅遊或是不在診所的時候，還是會利用手機監控診所，只要一看到醫生坐下來沒病人，就會打電話到診所開罵。到後來，我都專門找診所裡面的死角，勘查攝影機照不到的地方，然後叫同事躲在那裏（這是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的道理）。

而我們，全都是他們的半獸人，幫他們賺錢的走狗。他們能榨乾你時盡量榨你，沒有利用價值時就毫不留情地把你丟掉。我的同事在被老闆發現懷孕之後，沒多久就被炒魷魚。他們把錢當作一種安全感。那是一個空虛的無底洞，怎麼填都不會滿。可再多的錢也無法帶給他們快樂，他們只會更無止盡的去壓榨別人來賺更多的錢。

在我工作將近兩年之後，我每天回家都頭痛，別無例外，我的胃也開始常常絞痛，我的身體狀況亮起紅燈。我後來才發現，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健康，只在乎我能不能替他們賺錢。那些所謂的忍耐，根本不值得。所以我決定離開，在他們沒有榨乾我之前求去。

但你問我後悔接了這份工作嗎? 我覺得不會。因為老闆和老闆娘的瘋狂冷血，診所裡其他員工全部團結一心。沒有任何人會去打小報告，大家都互相照應，互相Cover，互相幫忙，也互相吐苦水。我之前提到的兩個好姊妹，啾啾和吱吱，就是在這個診所裡認識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而我的助理和前檯，在我辭職離開的那個晚上，堅持替我送行，臨走前，他們哭了，我也哭了。

工作就像是談一段感情，而面試，則是第一次約會。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，感覺，就像揮別初戀一樣。即便知道他們只會利用我，他們不珍惜我，更不適合我，離開時卻還是覺得酸酸的捨不得。但是我在放下這份工作之後，反而豁然開朗，重新擁有健康，重新擁有自己的時間。告別不對的工作需要很大的勇氣，但也因為這樣，我才得以去找更適合的工作。

至少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。


PS…不知道那兩隻愛相隨的小老鼠還在不在，非常的好奇。

延伸閱讀：我的色胚老闆（上）、我的色胚老闆（下）、我的畢取老闆、我的媽寶老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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